我第一次读到何伟(Peter Hessler)还是十年前的2013年,他的那本《江城》,后来的年份里,陆陆续续地读完了《Oracle bone》、《Country Driving》(对的,后两本市我最早开始尝试的英文阅读的大部头)。他的中国纪实三部曲,陪伴我了漫长的旧时光,所以当这本《Other Rivers: A chinese Education》一出版,它便立马列在了我的读书清单里。很久没有读英文原版了,断断续续的花了小半个月的时间读完,感触良多。在想给这篇书评起一篇名字的的时候,倒想起一首词,非常的应景: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桁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金锁已沉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李煜《浪淘沙·往事只堪哀》


“何”为师者?

何为师者?韩愈在《师说》说到:“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在开始,我一样被这本《Other Rivers: A chinese Education》书的书名所迷惑,以为其中会有一些何伟关于中国的教育体系与美国、埃及等等其他一些国家的教育体系的感受与见闻的对比。不过何伟一如即往的质朴与真诚,这本书里讲的只是他2019年到2021年两年的时间,重返中国到四川大学任教的所见、所感、所闻。

可能大部分人的眼光,会关注书中他在中国生活的三段生活的经历:90年代中在涪陵任教、2000年代成为驻京记者,2019年到川大教书。他的两代不同的学生,采访中认识的友人,以及他在涪陵与成都的际遇,就像他之前在“中国三部曲”里做的那样。可最吸引我的部分,确是文中所谓“引子”的部分,何伟从了一个更长的时间维度,从20世纪初开始,展开他的整个大家庭成员在中美两国教育之间的经历:

何伟妻子张彤禾的爷爷张莘夫,出生成长在东北的世族大家,于1920年抵达美国留学,在密歇根矿业学院接受教育,在美国工作了几年,然后于1927年回到中国,成为中国矿业的先驱之一。何伟的外公 Frank Dietz 在罗马的 Sant’Anselmo all’Aventino 学成之后,曾有机会到北京的辅仁大学(今天台湾辅仁大学的前身)传道授业,但最终遗憾没有成行。他90年代参与到中美志愿者(Peace Corps)而被分配到涪陵教书,成为1944年之后半个世纪以来,第一个常驻在涪陵的外国人。当他2019年申请到四川大学的教职之后,何伟与张彤禾将他们的双胞胎女儿张兴采( Ariel) 和 张兴柔(Natasha) 送入到成都实验小学就读。

张莘夫。原名张春恩,中国地质学家、矿业工程师,出生于吉林省德惠县。1920年通过留美官费考试,赴美国芝加哥大学学习经济学。后来,进入密歇根工科大学改学矿冶。毕业回国后,张莘夫出任吉林省穆棱煤矿矿长兼总工程师。抗战期间,张莘夫担任国家汞、锡、钨金属管理处处长,主持这几种战略性稀有金属的生产。1945年日本投降后,张莘夫被国民政府任命为经济部东北行营工矿处副处长,负责东北工矿接收事宜。1946年1月16日,张莘夫在辽宁抚顺被暗杀身亡。他的儿子,也就是张彤禾(Leslie)的父亲,张立纲,出生于中国河南,固体物理学家,美国国家工程院院士,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中国科学院外籍院士,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香港工程科学院院士,香港科技大学原副校长。)

跨越一个多世纪的中美轮回,草蛇灰线般地显影出分处大洋彼岸两个国家的20世纪波澜壮阔的时代发展变革之下家族及个人的命运轨迹。而抛开宏大的叙事,回到教育这个本书的本题上来,我们从小的教育的历程,何尝不是遁寻着“隔代的家族教育(口述史)—家庭教育—学校教育—自我教育(成长)”这么一个轨迹而来的呢?

何伟确实用一种很学术的范示,在很严肃认真的用非虚构的写作方法在这个“教育”的主题。我从这些家族的口述史的故事里,找到了很多在当年读中国三部曲时疑惑的答案,像极了现在电影末尾才放出的彩蛋,时常在阅读时有一种“原来是这样啊!”之感。这个**“教育的历程”**的框架是我再重新梳理这本书的一个起点,而这个范示是否依旧适应这个年代,则是值得我们每个人自己去思考的问题了?至少我看何伟还是挺这么坚持的。

所以当看到他写到,把两个女儿送入成都实验小学的第一天,就被顺理成章地拉入了家长微信群,开始接触到中国特色的微信“群内接龙”,第二天被一百多条微信群消息提醒振的脑仁疼的时候,我不禁地莞尔一笑:“哈哈!你(何伟)来了一样,也有今天啊!哈哈哈!”。作为两个女儿的父亲,观察对比中美两国小学教育的不同,是书中非常有趣的部分:比如放学后在学校门口接小孩,辅导两个女儿做数学作业,以及中文课本上流传的各个年代的修改李白诗歌的打油诗等等。

在这些学习的细节之外,这对中美夫妇的反应和思考,倒是很值得很多家长们做一个对比。

两代中国学生

抛开何伟及他的家庭在中美两个教育系统下的交织渊源,书的另外一个主体部分,是他作为一个老师:对两代中国学生的感受、对比与观察。

改革一代

何伟将70-90年代的生人称之为改革一代,与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30年相对应,这一代人也享受到了经济高速增长所带来的红利,经历了社会形态的巨大发展与变革。这个年代的个体表现出一种强烈的**“乐观主义”**,在各自不同的人生际遇之中都抓住了时代发展的机遇,都找到了各自的自我实现,这是我在读到何伟一一讲述他最早的涪陵师专的学生们当下境遇时候的一个观感。有的学生去到县市的小学延续着他们老师的职业,有的去到了南方沿海城市落地生根,有的留在了涪陵本地做起了小本生意。起点各异的涓涓细流,都最终都汇入长江,注入太平洋,殊途同归。

我特别喜欢的一部分是何伟探访故地,拜访原来的学生,以及与涪陵学生的通讯集(虽然已经变成了电子邮件的形式)。一方面是这一部分的内容有种口述史的观感,和前作的《江城》似乎有了回应;另一方面,因为我也是书中所说的改革一代生人,所以能有更多的共鸣。

Z世代

我更愿意将书中何伟2019年进入到四川大学教的新一代的学生,称之为“Z世代”,即互联网进入到国内的1997年之后的生人,互联网原住民。Z世代在2019年-2021年这个期间开始逐步的步入大学的校园,开始他们的大学生活和学习。这是一个正在成长的世代,他们的物质生活水平和成长条件都在一个并不“贫穷”的年代,因为社会发展带来的社会分工的细化、教育产业的发展,对比之下Z世代受到的教育有了更多的框架和限制。如果要总结Z世代的一个普遍的特性,应该是自我的、多样的、迷茫的

何伟在书中的四川大学的这些新一代学生们,是但并不完全有典型性和代表性,毕竟能进入到四川大学的学生们,只是这个世代之中很小的一部分。不谈论高考以及教育的内卷,书中展现的新一代学生的群像是更多的自我、更少的集体,每一段都像一个Vlog的展示,以互联网为标志的信息技术的革命,对教育系统影响,最终以媒介的变革体现了出来。

惟汶永年

重庆涪陵,有一段长江三峡地区枯水石刻的典型代表,叫做白鹤梁。记录了自唐代以来长江1200余年间72个年份的长江枯水水位资料,其中还汇集了黄庭坚、王士祯等数百位骚人墨客的题刻,是世界上开始年代早、延续时间长、信息最为丰富的古代枯水水文石刻。三峡大坝蓄水之后,涪陵本地建起了一座“白鹤梁水下博物馆”。

在离开中国前,重返故地的时候,何伟找到了当年带他寻访石刻的故友,一同参观了水下博物馆,一同重温了那组**“惟汶永年”**那组石刻。口述史(录音)、文字(书籍)、视频(影响),一旦加上了时间这个维度,都没有在石头上刻下来,这么经久不衰。《三体》里所畅想的未来的世界里,云天明最后留给程心的话语,不也是刻在地壳之上的吗?

不管在两个代际之间,我们用什么媒介去记录与承载,用非虚构的方法也好,用Vlog的方式也罢,我们想传达的是什么呢?答案大概就是**“乡愁”吧——最近有位发小,时隔六年未回过家乡,他在车中看着车窗外完全陌生的夜景时候,我亦有所醒悟。轰轰烈烈的城市化,在地表上沧海桑田的变化之中,是什么承载了那些魂萦梦绕的“乡愁”呢?对于我这一代,还是习惯用“文字”**。何伟在最后这段离开中国前的文字前,字里行间流露着一股乡愁之情,读着很亲切,像和一位老朋友的漫长告别。

“我们眼中的世界”与“世界眼中的我们”

这第三部分的内容,停滞了许久,花了小一个月的时间才开始动笔,标题改了改,聊聊“我们眼中的世界”与“世界眼中的我们”。

在过往三十年,因为资讯的不发达,我们对外面的世界,保持有一种向往,有那种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的好奇心与探索欲;吊诡的是,生活水平提高了,资讯与传播发达了,我们现在的环境里,却更加在意的是世界眼中的我们,更多关注的是向内的自我的表达。

如果要从我们的教育中去寻找问题,往大了说为工业化服务的一整套教育体系是否已经适配当下的时代科技发展环境了,往细微的个体上来说,是我们教育的目标,是要培养怎样的“人”?

这是一个在新世纪里重新寻找“自身定位”的问题,我回答不了这么宏大的涉及到国家、家庭、个人的教育改革的问题,但保持着一种谦逊的姿态,重新认识一下“世界眼中的我们”,多一些异质文化的对比与思考,我想总会是有所增益。

这本《Other Rivers》还真适合“改革一代”的读者,虽然都说世界是个草台班子,但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正是这一代人该去解答的问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