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山庄疗养院开始了主要的静卧,笼罩在寂静之中,时间差不多两点半了。不是正好,而是几乎——准确地讲才两点过一刻。只不过这整点之间的一时半伙儿是忽略不计的,就像在旅行途中,火车上一待就几个小时,处于空虚的等待状态,人们一门心思就是如何把时间消磨掉,眼下人们也如此慷慨大度地消费时间,十分钟、一刻钟便被吞掉了。两点过一刻,干脆算三点差三十,既然已说出了三,就讲三点得啦。那差的三十分作为三至四的整点准备,可以内部消化掉……
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正好坐在空空荡荡的火车车厢里,夕阳的余晖被切割成一块块金色的巧克力,光与影在文字之上筑起一小段时空隧道,托马斯·曼坐在了我的对面,我跟他抱怨:“老头,你这写的太墨迹了,这上山的一天,你快写了五百页了,还有完没完?”老头也不含糊,对着我狡黠一笑:“别着急,小伙子,你也是个“生活的问题儿童”,你在我笔下的火车旅途,而我此刻正坐在你的对面,是不是荒诞又好玩?”
我在这个留着小胡子的老头的笑声中醒了过来,恍惚的碎梦,感觉清晰又虚无缥缈,有感而无力……
大约是在一年之前,我开始了这段”回到1840”奇幻旅程,去寻找一些问题的答案:
什么是现代?何为现代人?
我在1840年曼彻斯特开往利物浦的火车驿站上听着蒸汽火车的轰鸣,我在1870年的柏林交易所感受着人潮汹涌的投机狂热,我在1890年拿到马汉崭新出版的《海权对历史的影响:1660-1783》,接着便是萨拉热窝的一声枪响,1914年8月开闸而出的“滔天洪水”。在维也纳、柏林、巴黎、伦敦、圣彼得堡,直到我去到了魏玛,遇到了托马斯·曼,他递给了我一本《魔山》。
《魔山》
《魔山》讲了个很简单的故事:一个拿到工作的年轻小伙子“汉斯·卡斯托尔普”因为小的疾病,前往表哥所在的疗养院修养,结果原本三个星期的旅程,一呆就是七年,书中讲述了这七年来主人公汉斯·卡斯托尔普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以及他的所思所想。
《魔山》的故事就这么简单,简单到一句话就可以说完,但是托马斯·曼整整用了七十万字。七十万字如何来形容呢?总共花费了19个小时,两个月半的时间才断断续续地读完;七十万字里包含些什么内容?哲学里精神与肉体、宗教的发展、政治意识形态、精神分析、医学解剖、通灵术等等,如果说小说是一件容器,作者的野心够大,想装下那个时代所发生的与正在发生的所有。
主人公的汉斯·卡斯托尔普的设定颇有意思,没落的容克贵族子弟,依然能依靠着源源不断的利息收入,以支撑他在山庄疗养院一待就是七年的生活。而作为对照的男二号,表哥阿希姆·齐姆逊则设定成了即将奔赴军营的年轻少尉。一个是旧时代下迈向工业化的“新人”,一个是威廉二世治下德意志第二帝国的主流面孔,两个走进二十世纪的年轻人,既形成了性格与指代上充满张力的二人组,亦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托马斯·曼也承袭了德国人那种细致严谨认真的风格,在细节的交代上都细致入微,彷佛一张张油画扑面而来,甚至某些片段让我想起了曹雪芹的《红楼梦》,有一股恨不能将所见之物拓印的劲头。
然而托马斯·曼的目的并不在于此,展现时代面貌只是考验作家的基本功力,《魔山》里有着大量的对话对谈,而《魔山》的魔力恰恰来自于在山巅之上看似虚无缥缈的“对谈”之中。
时间的本质
时间是什么呢?我们拿一秒钟来举例,你知道现代是如何定义一秒钟的吗?1967年,CIPM(国际计量大会)定义秒是铯133原子(Cs133)基态的两个超精细能级之间跃迁所对应的辐射的9,192,631,770个周期所持续的时间。1960年以前CIPM以地球自转为基础,定义以平均太阳日之86400分之一作为秒定义。即1 Second = 1/86400 Mean Solar day其稳定度在10-8左右。
换一个说法,时间由物质在三维空间的运动所定义,或许你会发现时间的惊奇秘密。对于时间本质的追问与精确定义,给出了现代的本质的第一个答案。
人们对于时间的观念谓为古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千年的岁月里人们都是依靠日月星辰来计算时间的流逝。说出来可能你不相信,一秒钟、一分钟、一小时,这些习以为常的时间单位,都是自工业革命以后,钟表进入到寻常百姓家之后,才为人所谙熟,进而成为构建现代生活的基石。在此之前几千年的历史之中,时间并未被测量与划分到如此的细密程度,人们对待时间的态度是主观的、粗旷的、浪漫的。如最近跑火的一部电影《隐入尘烟》,未遭受工业化洗礼的农耕生活,时间在那个西北的村落毫不显眼,时间的更替时四季分明的颜色,是燕子归巢的又一个春天。习惯了现代生活的我们,从来不曾觉察到“精确度量的时间”这个现代生活的皮肤,但如果时间回到那个刚刚踏入20世纪、刚刚踏入到现代生活的一百年前,刚刚踏入到“现代生活”的人,遭受到的是怎样的冲击呢?
托马斯·曼做了一个很巧妙的选择,把主人公汉斯·卡斯托尔普扔到了山上的疗养院,用“疫病”将他与平原上的现代生活彻底隔离开来。而这个一百年前的年轻人,这个二十初头的年轻人,在上山的最初的日子里,表现出来了现代人一样对待“墙”的伺服反应,一如《肖申克的救赎》的老饕口中说的那样:“监狱里的高墙是在是很有趣。刚入狱的时候,你痛恨周围的高墙;慢慢地,你习惯了生活在其中;最终你会发现自己不得不依靠它而生存。这就叫体制化。”托马斯·曼颇有远见,他写了一个“体制化”的故事,探讨却是反“体制化”的内核。也正是那些“上山之初的日子”,让我对作者和小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暂停按钮
小说读到一半的时候,在一场比赛中受了伤,小腿上肿起了一个小鼓包,伤并没有伤到骨头,不影响走动,却迟迟不见好转。努力康复的时间里,让我突然拉近了与汉斯的距离,叠加起疫情的反复,间断破碎的居家隔离,让此地的生活顿时与“魔山”的疗养生活互成了表里。
如果你的生活突然按下了暂停的按钮,如何去面对日复一日的重复与往复不断的时间永恒呢?托马斯·曼借着汉斯之口这么写到:
至于眼下嘛,只要每个人都想一想,他在生病时一连串甚至一“长串”的日子如何飞驶而过,就够了:那是不断重复的同样的日子。可是既然是同样的,从根本上看讲“重复”便不怎么对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千篇一律,是一个停滞的现在,是不变的永恒。今天中午给你上的汤,和昨天给你上过的,以及明天将给你上的,完全一个样。于是一到点你就闻到同样的气味——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和如何来的。**于是你一见上汤就脑袋发晕,以致不同的时态在你这便纠缠到一起,生存的真正形态对于你,只是恒久不变地给你上同一味汤的、全然没有了纬度的现在时。**不过结合着永恒来谈无聊,很是有些荒谬,而荒谬的事情我们情愿避而不谈,特别是涉及与故事主人公的共同生活的时候
如果生存形态对于你,只是恒久不变地给你上同一味汤的、全然没有了维度的现在时,那是否偏离的人的本质呢?如果说魔山之上的疗养院收养的都是“病态”的人,彼时的平原之上,福特流水线的发明迅速地进入到德国,被吸纳入工业机器中的产业工人,每日在流水线上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何尝不是另一种病态呢?魔山就像一面哈哈镜,镜子外的人凝视着镜子里的人,哈哈大笑不止。
如何成为现代人?托马斯·曼从中世纪宗教的开始,经历文艺复兴、思想启蒙,直到工业革命的大变革时代,借着小说里两位哲人之口,在他们一次次的对谈之中,回本溯源给汉斯这个“生活的问题儿童”找寻问题的答案。
此时今日,没有了老师的循循善诱,被按下暂停按钮的我们,该如何寻找问题的答案呢?
有句心灵鸡汤说了很多年:“身体与灵魂,总有一个在路上。”其实换个说法,也可以说:“身体与灵魂,总有一个可以歇息一下。”现代人习惯了高速前进,即使身心俱疲,也踩着油门不肯松脚,每个人都知道历史并不是单一的直线,却恐慌自己成为周期波谷里的那一粒尘烟。这或许能解释,疫情的这三年,突然的暂停,人们便容易陷入到不确定的焦虑与不安之中。
中国有句古话叫“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伏”,在相同的时间维度中,在同一片疫情的天空下如何去应对这突然的暂停的生活,如何去重新定义现代与现代人,如何去厘清与重构自我?这是我更深切关注的问题,关于这些问题的回答,决定了你未来能够走多远,决定了你是否能够走下“魔山”。
去读读《魔山》吧,在黑色幽默的碎片时光中,期待你能够找到你需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