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 《泊秦淮》

二手时间

什么是二手时间？在第一次看到书名的时候，我的内心深处一五一十地打上了一个问号：

是被树脂所封印的琥珀？

是一眼看到尽头，坐吃等死、无力反抗的余生？

还是死在昨日，只是情意，随着慢慢散去，渐渐消失不见？

来自白俄罗斯的阿列克谢耶维奇是这么说：“历史只关心时事，而情感被排除在外。在整个历史中，人们只是活过了，而不是生活过了。”这就是“二手时间”。

一年前因为妹妹的论文，我第一次接触到“口述史”这种纪实文学的体裁，这本书算是我读过的第二部口述史的著作了（第一部应该是《广岛》）。这是一本可读性很高的书，简化的说，通篇就是由二十个故事和“厨房谈话”所组成。从大众、人民的角度讲述的前苏联的故事，对于生活在这块陆地、这个国度上的人来说，似乎带着一种天然的亲缘性；而掺杂其中，那些星罗棋布充满哲思辩证的“厨房谈话”，又恰如圭臬，如鲠在喉。

你今天走在街上，随便问一个年轻人，你知道“前苏联吗？”他的回答可能是：“你有病吧？”

这段假想的对话，是我们生活与其中的生活的真实写照，如同这本书里最打动我的一句话写的那样：

我们是社会主义的儿子，却过着资本主义的生活。

别怪我如此开门见山地上来就开始直指了我们内心深处的共同矛盾——“撕裂的时代”。此时此刻的我，一边如华尔街之狼白天过着纸醉金迷地日子，一边沉入黑夜被书中的故事衍生出的种种梦魇折磨地无法入眠。**“撕裂”**是种在每个个体潜意识里的种子，是时代烙刻下的文化DNA，我听到很多的个人的悲剧、婚姻的悲剧、家庭的悲剧，都源出于被撕裂而失控，源出于在向东走和向西走的不可调和。

“精神上的明朝人”、“精神上的清朝人”、“精神上的民国人”、“精神上的日本人”、“精神上的德国人”、“精神上的苏联人”、“精神上的美国人”……，这就是我们的当下，“杂糅”的文化现实里所会遇上的种种人性，所以勿用抱怨遇人不淑，你需知道“未来早已到来，只是尚未平均分布罢了”。

恰如我今日反问你，是随波逐流成为尘埃里的碎片，还是活出一个闪烁着光点的“我"呢？

普希金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大法官》中有一场关于自由的争执，说的是自由之路的艰难、痛苦和悲惨：“为什么要弄清楚该死的善恶，这么做真的值得吗？”但是人总是面临选择：要自由还是要生活富足安定？自由总是与痛苦相伴，幸福往往失去自由。大多数人都是选择第二条路。

是啊，大多数人都是选择第二条路，如同大多数人根本就没有听过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听过索尔仁尼琴、没有听过别尔嘉耶夫，没有听过普希金。

我有一个高中的同桌，他高中的时候，疯狂地迷恋普希金，仿佛时刻准备着决斗与死亡。多年之后，他回到故里，我们在烧烤摊上，举起酒杯，身为两个孩子的爸爸的他，只有些许的片刻，像是魂灵回到了肉身，回到了从前那个少年。

那个夜晚，我们喝了很多的酒，可以配的上“祭祷”这个少用的词汇，一个曾经如此决绝执着于理想的灵魂，被生活的一声叹息给吹灭，只留下杯盘狼藉地一柱青烟。

我的“普希金”最终没有被流放，没有死在荒无人烟的西伯利亚冰原的角斗场上，他成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蜘蛛侠，困在了纤纤缠丝之间。

“英雄也会变，原来是苏联式的，现在是美国式的。”

大火

半年前李诞奇葩说的一段陈词，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历史已经告诉我们了，这个世界呢，维系的靠的是我这样自私的人，我们这样自私地活着，但是我们不伤害别人，这个世界才能运转。而正是这些为了所谓宏伟的事业，为了一些远大的目标，去不计后果地牺牲别人，牺牲别人小猫的人，频频让这个世界陷入大火。

如果你无法感同身受，我给你推荐这本书，这本《二手时间》。真正的大火不是那些事后的现场给你看到的如木炭般的灰烬，而是平静如湖面的鲜血淋漓的字里行间。我是个想象力丰富的人，而无法深思这些折磨人的细节：

P21-在大街上，我遇到了身穿印有铁锤镰刀和列宁小巷T恤衫的年轻人。但是他们真的知道什么是共产主义吗？

P46-正常的人类不是活在历史中的，他们获得很简单——恋爱、结婚、生子、盖房子。

P84-萨沙是自己不想活了，拒绝活下去，亲自退票给上帝了。

P131-“我读过您的书，您不应该这么相信人类，相信人的真相……历史，才是思想的生命，不是人在写，而是时间在写。关于人的真相，就像是一个拉钩，每个人都可以去拉自己的帽子。”

P201-“我在写贺卡，其实已经没人可寄了……”

P232-“今天写战争的人们，都是没有见识过战争的。”

P241-就这样，我嫁给了他。嫁给了杀害我丈夫的凶手。……他本来面对着一面墙躺着，却突然转过身来问我：“你爱过我吗？”我一言不发。他哭了，就像那个深夜他给我看枪时候一样：”我爱了你整整一辈子。实在太爱你了。所以当我知道我要死了的时候，我就想杀死你。我想雅什卡（我们的邻居，专门做兽皮生意）要了毒药。想到我死后你又会更别的男人就让我受不了。你太美了。“……他躺在棺材里，仿佛在笑……我不敢靠近他当按照习俗必须亲吻他一下。

P256- 他们只是把我带到了帷幕后而已，你明白吗？”

P413- 幸福？幸福是什么？世界已经变了……现在的孤独者都是成功人士，是幸福的人，而不是软弱者或失败者。

P448- 死亡就像是爱情，到最后时刻的都是昏暗不清……出现可怕和丑陋的痉挛。我们无法从死亡中复生，但可以从失恋中走出来。我们能够记得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是何时坠入爱河的。在你被淹没时，越是抗拒就越是无力。必须服从，一沉到底。然后，你要是想活，就冲出水面，全身返回，但在此之前必须沉没水底。

P523- 有人准确地指出：俄罗斯能在五年中改变一切，但二百年来却什么都没有变。仍旧是广袤的空虚，仍旧是奴隶的心态……在莫斯科的厨房是无法改变俄罗斯的。

P532-她不可能把我从她的命运中刚出去，只留下一个空洞，这是不可能的。

P533- 这就是我们骨血中的东西：同情不幸者，甚至杀人犯和浪荡鬼。明明是杀人犯，眼睛却像婴儿一样无辜，让人可怜他。

现在的人，很少读诗歌了。

所以在叙事的开头我引用了杜牧的诗：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