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芳华”、岁月轻狂

很平静地看完了《芳华》,可能和电影比起来,我更喜欢小说,影象总给想象力罩上了天花板,而文字现实残酷的多。

《芳华》是我印象中严歌苓第三部被搬上银幕的小说,另外两部,一部是张艺谋导演根据《陆犯焉识》改编的《归来》,另一部是陈冲导演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天浴》。三部电影,三位不同导演,成片的年代不一样,导演不同的性别也带来不同的视角。如果你想更好的来解读这部电影,不妨倒过来,线看看前面两部电影,或者更深一步,再把三本小说都找来读一读。

芳华总在指尖上,总于爱情有关。那个年代的爱情,是我们父母辈的爱情,80后的一代人作为“爱情的结晶”走进影院,多少有些追溯起源的窥探欲望。谈起1980年代的爱情,我更推荐野夫和他的那本《1980年代的爱情》。

爱情是文字编织起来包裹故事的皮,它就像衣服之于文明的人。你仔细想想,你发现一个人,总是首先被他或她的衣服所吸引,然后产生一种脱掉衣服和把衣服脱掉的冲动。所以对1980年代的爱情我还是情有独钟的,它毕竟还有个过程,需要眉来眼去、鱼燕传书、你侬我侬的较量一番,点破而不说破,留白之处,敛成一股刚柔并济的张力,透着山水画里那种东方式的美感。它不同于2010年代开始的爱情,布料越来越少,肉是越露越多,看到第一百四十页就开始140个字的开始吐槽:“我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小说的第一百四十页里写到“在小雅的潜意识里,爱情是需要表演给人看的”,小说之外“在作者的潜意识里,爱情是等别人来看的表演”。所以大多数的爱情里,女人都是自欺以欺人,男人都是欺人以自欺。

1980或许会说:“都是我的错咯!”。是时代的错吗?我无法回答。如果按初恋的年代计算,我是1990年代的人,我没有亲见过那个年代。我很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因为我是“1980年代的爱情”的结晶,我是“1980年代的爱情”的一个颗种子,那颗种子在南国的青山绿水里循规蹈矩的生长,在人生的夏天里盛开出一幅乖张肆意的模样。我时常在梦没有醒干净的时候变得恍惚而敏感,一句“浓睡不消残酒”,一丝将断未断的情愫,便萦绕成了沉沉的雨云,在夏天清晨的天空喘息着。

野夫在谈到他的这本小说时说:**“世界上多数人的爱情 ,都是为了 “抓住 ” 。抓住便是抵达 ,是爱情的喜宴 ;仿佛完成神赐的宿命 ,可以收获今生的美丽 。我在这里讲了一个不断拒斥的故事 ,这是一个近乎残酷的安排 ,乃因这样的爱不为抵达 ,却处处都是为了成全 。这样的成全如落红春泥 ,一枝一叶都是人间的怜悯 。”**你再去看电影或小说里那些爱情,或许才能懂得,为什么“弹指红颜老,刹那芳华!”。

《芳华》里描述了“文工团”这样一个特殊的存在,小刚导演用力把这“冰山一角”呈现的美轮美奂,愈发对比着海面之下的极度深寒。对比那冰山一角来说,我更关心的是那海面之下,那些不再被提起的流年,那些沉没的大多数。几年前,我读到一本书,书名叫做《失落的一代人: 中国的上山下乡运动·1968-1980》,作者是一位法国汉学家潘鸣啸。豆瓣君上,关于这本书的简介,因为无法同意的更多,所以直接搬运过来:

1966年中国掀起“文化大革命”,学校停课,城镇中学生先“闹革命”,当红卫兵,后被遣送到农村去。据统计,1968至1980年间的下乡人数,大约有一千七百万。这场有组织的大规模人口迁移,是一场彻底的政治运动,名为“上山下乡运动”,在世界或在中国来看,都是史无前例的。这场运动对整整这一代城镇青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不仅打乱了他们的生活秩序,使他们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而且影响他们的家庭,以及整个城市社会,甚至农村社会。这整一代人可以被称作“失落的一代”。

本书揭示了发起这场运动的领导人公开或隐蔽的动机,与他们为达到目的所使用的手法,同时分析了他们的这些决定在整个社会上所引致的后果。本书也探讨了下乡运动进行了二十多年(包括“文化大革命”前小规模的运动),为何会在1980年突然寿终正寝,并且研究了这场运动在中国社会、政治及经济上留下了什么印记,以及它在中国当代历史上应该占一个什么位置。

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当所有人都在被选择性遗忘的时候,总会有人选择抗拒,选择深究真相。深究真相,是我读这本书的原因之一;另外一个原因,正如书的简介说的那样,这场“运动”对整整一代城镇青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整整一代人,一千七百万。

她的历史、他的故事

Lee小姐是宛若蛛线上的朋友,在遥远的地方,有她的故事。

她的爷爷是参加了解放战争、抗美援朝,1954年上山下乡运动刚开始,被派到了新疆和田的一个小县城。她的父亲和她都出生在和田,她称呼自己为疆二代。

她说爷爷是山东青岛人,她会普通话、维语、英语和一丢丢的青岛话。她说那年她回山东的老家,火车上自西向东的旅程,像是在时空中穿行逆流而上,五十年的时光一帧一帧的在后视镜的镜像中飞速的消失离去,直到到达目的地、回到起点。她说她在镜面中才深深切切地感受到、看清楚,她的模样。

听完她的历史,我的讶异中混杂着一些惊喜,仿佛遇上了平行宇宙里的另一个幸存者。

我的父亲出生在1960年,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他还不到六岁。在渡过了混乱和动荡的初中之后,在七十年代中期,下放在离县城几十里远的一个村子里。

关于那段“知青”的岁月,我仅仅从他口中知道一个故事:“那年他从村子里回到县城家里,奶奶看他瘦骨如柴,炖了一搪瓷缸的肥猪肉,结果饭还没乘上,那一缸的肉就吃完了……”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不吃番薯,我问他原因,他说他曾经整整一整年天天吃这玩意,所以一看到番薯就恶心,形容起来就是从胃到小肠的阵阵痉挛。每年春节的时候,当年接收父亲下放的那户人家,都会下到县城来拜节,父亲都会亲自去接待,对于他来说,那一家人也成是他的亲人。

我很诧异我对他的青春时代的印象竟然如此的少,加起来就只有以上寥寥不足两段的文字,不到他对我的青春见证的一个镜头。我在追溯“我从哪里来的”问题上,自然而然的与他生命中那些“缺失”的年份遇上。我读着《失落的一代》,字里行间,总是浮现出这个一千七百万分之中一个年轻人的面庞,文字背后那些只能依靠想象来填补的场景,让我连着几个夜晚夜不能寐,充满着一种潸然的哀愁,像是一场迟来的祭奠,因为他失去的那些,也是我失去的。

1977年恢复高考之后,父亲回到了高中。他怀揣着大学老师梦,从1977年一直考到了1983年,连着考了六年,都没考上,梦终究还是离他远去了,他那六年的时间,读过的书,在多年之后成了我阅读历程最早的一批读物……

我只写了两个小小的故事,而剩下那一千六百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八个呢?

舒婷的诗《一代人的呼声》里写:“我决不申诉我个人的遭遇,错过的青春,变形的灵魂,无数个失眠之夜留下来痛苦的回忆。”

这一代人的呼声,它藏在了父亲日渐发白的头发里,藏在了母亲爬满皱纹的眼角中,那些不被提起的流年,指尖“芳华”,岁月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