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是昆德拉“遗忘三部曲”中的一部,它是最平淡的一本小说,但也是最不能让人遗忘的小说。

故事围绕着两个流亡者依莱娜和约瑟夫的回归之旅来展开,讲述他们重归故国的见闻所感,以及两个人的重逢相遇。两个人的回归之旅,是流亡人的寻找之旅——他们回到过去,是想弄清楚,他们从哪里来,找回迷失在这个世界里,丢失了的位置和身份——他们找到过去的朋友,吃喝玩乐,试图找到曾经的友谊;找到过去的恋人,尽床笫之欢,试图找回曾经的爱恋。可当故事讲到最后的时候,飞机穿破黑色的云层,清晨的布拉格还在沉睡,才明白,原来一切的美好都只是昨日的黄花罢了。

那么问题就来了?是时间?还是被时间烧成灰的记忆?

如果我们换个角度,用地域来而不是用国家来区分他乡和故乡,用传统和现代的对来来替代故事里主人公所面临的“左”和“右”的意识形态对立。那么故事里的主人公和他们的故事,每天都在脚下这片大陆激流猛进的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大潮中如火如荼地上演着。困扰着故事里的主人公的问题,一样的也困扰着每一个离开了家、离开了她和他的,我和我、你和你、还有他和她。

我们和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都是迷失的、孤独的流亡者,渴望温暖,渴望回归,渴望回到母体的子宫里。区别在于故事里写的是别处的流亡者,我写的是现代化的流亡者。

我们是现代化的流亡者。

我们是时空上的流亡者,我们回不到“故乡”了,我们回到的只是一个崭新、鲜艳、喧闹的美丽新世界,这里生活着经过改造了之后的“新”人,是割断了历史、看不到未来,摸着石头过河的“新”人。

在读完这本小说的那天,刚好有个离开家的朋友归来。聚会席间,我说我念段话给你听:“记住自己的过去,一直将它藏在身上,这可能是保持人们所说的自我的一贯性的必要条件。为了使我自己不至于萎缩,为了使自我保持住它的体积大小,就必须时时浇灌记忆,就像浇灌盆里的花儿一样,而这种浇灌需要跟朋友们保持固定而又规律的接触。”

是啊,当沧海桑田,一去韩国不复返之后,我们还有朋友。当我们端起酒杯的时候,斟满其中的是那些古龙式的年少轻狂、快意恩仇,那天,我们喝下了不少叫作“乡愁”的酒。

我亦是精神上的流亡者,和那些在政治和文化上觉醒了的人一样,有着双重流亡者的身份。这些年我一直生活在家乡的这个小镇上,这些年我也一直生活在别处。你要问我“精神家园”在哪里?我回答不了你,有“家”的是游子,不是流亡者。

这几年,工作的时候,常有人听了我的口音,会问我:“小伙子,你是外地人吧?”我会马上改用方言,跟他说腔调十足的信丰话——就跟恩更样,这帮打靶死的在微信群里说,呀要赶回来,铁明夜早什的比赛。还是我噶兄弟说得好:“你们不挂白呀是好朋友!”。

这几年,清明的时候,我都回去回一趟福建,回到深山里的那个小村子。差不多一百多年前,我的爷爷从那里出走,来到现在生活的这个小镇。在祠堂里听着族人的闽南音很是亲切,可是我已经不会讲那样的话了。

这几年,有个地方,我一直想去看一看。从季大师打那回来之后,我就有了这个想法。他说他的旅行是“拥抱太平洋的风”,可我从他的口述里,分明感觉到那像是一个回到母亲怀抱的孩子。

……

这就是“遗忘三部曲”里最不能让人遗忘的小说:当我们《慢》下来,我们才会意识到我们的《身份》问题,答案既不是时间,也不是记忆,而是我们的《无知》。“无知”,可以解读为我们尚未觉醒、未曾觉醒,也可以说是我们善于遗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