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的夏日的午夜,窗外一阵阵的电闪雷鸣,约好的雨却一直不来。安静的坐在床头,读起东野圭吾的《信》,闷透了的空气,也闷住了心,喘不过气来。

《信》,由一场抢劫杀人案而引起的人生故事里,“歧视”和“反歧视”的话题太过宏大,它消隐在我们俗常生活的框架里,让人无法觉察。当我们一面感叹着主人公直贵的人生一次又一次的“因为哥哥的案件”遭遇到的挫折和苦难时候,一方面却作为沉默的大多数中的社会一员,制造着“直贵”们的挫折和苦难。它是透明的吗?或者我们只是活在水里的鱼,视而不见罢了?

小说的结尾,直贵在监狱演出的演唱披头士的《想象》时候,在人群中发现了二十几年没有见过的哥哥。“他终于张开嘴,准备唱。可是,发不出声音来。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画面定格在了这一幕,合上书的时候,窗外的天空也渐渐的亮了。

我站在窗口抽了根烟,什么东西卡在我的喉咙里,发不出声音来。远方的远方,雨开始下了起来。

那一轮十四的月亮

很多年前,我写过一个相似的故事,一个短篇,名字叫作《那一轮十四的月亮》。

日渐生疏的笔,墨在尖端的低颌里凝住,飘荡的蔡琴的歌,只让被遗忘的时光重返。光影之中,是他枯瘦的身形,是他阳光的笑容,是他一段、我一段悖行的年华。

不知那会是一场三年的别离,却翘然抵挡住了时与空的流转。在一个小城有着很强的传统思维的大家庭里,我曾有个名字叫在富,他有个名字叫在贵,爷爷说这叫“富贵兴旺”。读过的家谱上记录着堂兄弟男丁二人。

那是青春校园生活里平凡的一个早晨,去往学校的路上兄弟照面。他一身皮衣,牛仔裤,梳着时髦的发型,一如《任逍遥》里的小青年,过着“混口饭吃,吃口饭混”的日子。

“哥,给我两块钱,我想去上网。”

“嗯,吃饭了没?”

“谢谢哥,吃过了。”

“我上课去了(哈)。”

“好”

那年我读高二,在县里的重点高中。

……

2004年,我走进了大学的校园。几个月后,他的案子宣判,二年的劳教,在同一个城市,在城的那一边。

那一天星期六,教改所可以探视的日子。那一天农历八月十四,人们集聚奔回团圆的日子。表姐毕竟姓黄,她不来可以有她的理由,姑夫的告诫——怕兄弟的身份影响到自己的声名,影响她作为年轻老师的发展。而我和弟有着共同的姓氏,留着相同的血液。

提着从超市买来的一袋水果和几块月饼,在开往城北的车上,我开始思念起我的弟来。

二伯趁着体制的改革,一夜成了小城的富贾。结了婚之后,次年有了我这个堂弟和一个堂妹。风云变幻的商场,见利忘义的女人,毁了二伯的自尊,毁了他风光的前生。一场毁灭性的婚姻,留下一个破裂的家庭,却是我那个从小聪明机灵的弟和可爱可巧的妹受的伤害最深。我记得长到八九岁时,他常常过了时间,面带泪痕的跑到奶奶家,边挨着训斥边扒着饭。而他的稚嫩的手臂上,有着刻意遮住的青紫的伤痕。我无法想象那个时候他受过的骂,有过多少挨饿的日子,作为长孙的我在亲长的疼爱下懵懂的过着我相对丰足的少年时光。长成的时候,才知道不是雾都,异乡异城,依然有着“孤儿”。渐渐听闻他有了偷窃、渐渐有了不归、渐渐结识了一群社会的朋友,渐渐的下落的另一边,哥哥优异的成绩进了重点高中,他的学历停在了小学毕业上。

骇人听闻的聚众斗殴,闹的满城风雨。自负的刀客惨死在刀阵之下,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江湖。被拘留的疑犯名单中他的名字赫然在列,那年他16,那年17的我,高二。

转了车,行到人少时,一个女孩坐在车厢后面,穿着大红的T-恤,藏青的牛仔裤,一边座位上的一袋水果,让我有所联想。同一站下车,一样走进了劳教所的大门。

青灰色的漆透着一股阴森、冷漠,探视间三个字书的血红、刺眼。隔出的外室只一个小小的厅,中间墙和玻璃相隔开,一位富态的中年女预警,边擦着汗边办着手续,窗口边恭敬站着一个典型的的中年农妇,皮肤黝黑而粗糙。另一边通往内室的门前,一个中年男人,褶皱的西装,敞开的衬口,旁边跟着一个贤静的妇人,提着满满一手东西。门没开,中年男人便和狱警在寒暄着。

“你的探视证过期了,下了新的规定,要换新的才能办探视手续。”女狱警的口气怕是被秋老虎折腾着有点不耐烦。

“新证?我这个证去年办的,我来过好几次了,怎么就不能用了。”农妇有些吃力的说着。

“局里的规定,换新证,30块钱手续费。”

“30块!这么多”

农妇吱努了两声,无奈的摇了摇头,从暗蓝色的布裤里掏出一包钱,小心谨慎的掀开包着钱的手帕,拿起上面的角票,从下面不多的大票中抽了三张十块,钱放在旧的证件上,毕恭毕敬地递了进去。 不等我思索,轮到我了。

我把探访证递进去,这是我来学校前问二娘借来的。“看我弟,叫贵。”

“奶面阿姨”收了我的探访证,胡乱翻了一下,说到:“身份证。”

我放下手中的塑料袋,从牛仔裤里拉出钱包,挑出身份证,双手递上。

那阿姨接了我的身份证,拿在手中端看了起来。

“xx大学,*兴,大学生啊!你亲兄弟?”

“不!不!我堂弟。”

“奶面阿姨”在那本册子上查阅了一下,果不起然地说:“交三十,要换新的证。五月份开始起都换新的证。”

“我这探访证从我二伯母那里拿来的,我也不好代她换这个证,你看我从城北坐两个小时车跑到城东来,明天又是中秋节,您能不能给我办一下。”我和声气语的说到,心里已经打算好了不出这钱。

“办不了,这是规定。要么交三十,换个证件。”奶面阿姨口气很坚决,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我无语了。从窗口退了出来。拨通了从二娘那里拿来的“求助”的电话号码,据说是一个不算远的亲戚,就在这里做狱警。

“唉,柳伯啊,我是小X,贵的哥哥……”

不一分钟,小房子里电话铃响了,很快换了干才那个油光满面的男狱警,只重新出示了一下身份证,把探访登记手续弄好了,我便跟在另一个狱警身后,到房子右上角的门口等侯了。 狱警开了门,进到内室,二十多个平方,长宽大概1:3的矩形,中间被一堵长长的水泥矮墙,上面是直接到顶端地铁丝网。沿着水泥墙,一直排开,头上的是那对时才见到的那对夫妇,正往使得两边铁丝网内外接通的一扇钢制大门的下面铁丝网开出的小缺口里递着东西。另有三两对探亲的人,在和自己的亲人交谈着。进门时,我听到了电话叫把我弟弟带出来的谈话声,在暗室中遍开始我一段不平静的等待。

关于监狱生活的想象,全部来自于《肖申克的救赎》里的电影画面,虽然中国不同与美国,但听二娘说,弟的电话里讲的监狱中的遭遇,第一天被打,衣服被拿走穿在别人身上不敢吱声,我亦可猜想美国的监狱和中国的监狱差别不会有多少。要抽丝拨茧般地去想象弟可能遭遇到的狱中的细节,我觉太过残忍。我会想到枯瘦如柴,因为听到二娘说贵的电话里常提到饿和冷,只是当我看到弟带着手铐跟着一边狱警从通道出来时,他那幅模样,全然不是一个“枯瘦如柴”说的那样看上去很“美”。他身体的单薄撑着一件囚衣显得极端的不协调,个子蹿了一截,更凸现着身体的瘦弱。那幅景象剧烈冲击着三年前那个早晨,贵给我留下的那个影响,那个年轻快乐虽有些流气的我的兄弟。那一刻,我的泪水不禁地流了出来。

“哥!”听到三年以来,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那个瞬间,我的心间翻滚着。“哥!你别哭啊,你哭干什么。”弟微笑着,用他初长成的大男孩的笑容和言语安慰着我。

“哥!我很好,你别哭了,你看我,没什么的。”

我擦了泪,深吸了气,也没有说话,平稳着我的情绪。

“恩,好几年不见你了,长高了。”他听到我说,傻傻地笑了。

“听你妈说,你表现不错,现在在跟你争取减刑。”

“恩,前年到今年,三年里拿了不少的奖。再有半年就可以出去了。”贵忧郁的看着我,只是我记忆里那双单纯无暇的眼,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模样,染上了忧郁的颜色。

“好好表现,出来了后的话,哥也不多说。听二娘说,上次让柳叔帮了个忙,现在改站岗了?”

“是,现在在二门站岗,站了半年多了。不做工了,闲了多了,也有时间可以看点书,还打过几次篮球呢。”

他不经意地提到书,让我心里很是欣慰。

“明天中秋节了,我带了点东西,等看能不能给你拿进去。”他点了下头,示意我凑进点说话。

“身上带了钱没有?”

我很块明白了他意思,从钱包里找出了几张钞票,加起来刚好一百,卷成一个小卷,从铁丝网里插了进去。

“我妈上次来,没得剩下多少钱。好几次了,得买些…”

“我知道了。”没等他说完,我便打断了他的话。

他旁边的狱警过来跟他示意了一下。

“爷爷和家人都安康,你不要担心。好好过完这半年”。我嘱咐到。

“哥,你不要太伤心。我不争气,才会落到现在这样,现在我们家都靠你了!时间到了,我进去了。”贵默默说完,我和贵谈话也就到此为止了。我目送着狱警和他一起消失在来的通道口上。他回头对我招了招手,微笑挂在嘴角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贵长大了,因赎这无知的过错犯下的恶,节下的果。那一刻,我觉得我亦因为弟而长大了。

从那个小暗室出来回到厅中时,我看到那个与我同车来的女孩,听着她的乞求的语气,说到她在厂里请了一天的假,说她坐了一上午的车,说明天中秋节想见见亲兄弟。只是换了那个油光满面的男干部,一样的端坐,一样的无动于衷决然的口吻。

听着那个女孩乞怜的声音,我突的觉到一种窒息,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在探视间外面递给了她二十元钱。叫她换个新证,明天就是中秋,好歹和自己的弟弟见一面。她很受感激,要留我电话,还钱给我。趁她办手续的当口,我悄悄地离开了。

在返校的车上,我倚在窗边怔怔地发呆。想到贵、想到家庭、想到命运、想到我。如果要说错,那到底是二伯的错、家庭的错、还是那年少的贵无知的错,要在他身上烙上在别人眼中的这终身无法洗脱的恶的印。昏黄的路灯在车厢地面上演着皮影戏,光和影交替着,宛如一次次的轮回!那天的月亮升起,八月十四的月夜,终究不是那般的圆。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刚好二十岁,细腻而敏感。当我试图去回想起八年前我的生活的样子,呈现的都是阳光明媚的一面,那里面有书、足球、音乐、电影、诗歌、友情、爱情、梦想还有远方。

诗和远方

新一年的高考又结束了,在弟弟的空间里看到了这样的文字:

好久没见,也很久没聊了,不知道你们在远方是否安好?是否遇到懂你的朋友与恋人?是否能做那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在远方,你们自然有了你们自己的故事,遗憾的是在这段日子我未能成为你们故事中的一段小插画。一个人在教室里疲乏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高晓松的那句话: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我自然在盼望着我的远方,也会不时的先到远方的你们。你们曾说,大学也有许多不如诗的地方。我想是吧,但又有谁不想前往一个未知的远方,开始自己新的故事。

我这个人呢,并不是太喜欢和朋友泛泛的聊天,也不怎么会。可能有人会觉得我高冷,但没办法,我就这样。这一年更是,在学校经常一天到晚不讲一两句话,当然自言自语这毛病我是改不了了。交的朋友也少。每天两点一线,顶多回家逗逗小胖妞。相比我,你们的生活肯定更加精彩吧,有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以学自己喜欢的东西。这对我来说真是无法抗拒的啊。 看看书,踢踢球,养花,远动,诗,音乐,电影,友情还有爱情。想要做的事太多了,如诗,也或许太奢侈。但人总要有这样的一个远方,不然和一条咸鱼有什么区别。

姨夫在端午的饭局中玩笑着对我说:”你看看他,什么都在学着着你。“我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弟弟,很像那个年纪的我,其实我内心挺挣扎,欣喜中带着一丝忧虑,害怕他只看到生活光明的一面,却不曾了解到那灰暗的一面。等他去了大学,我会给他写信的。

我找来列侬的《Imagine》,听着歌声里唱:

You may say that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

一遍接着一遍的循环,想象织成了黎明中的梦。